包利民│魔鬼夜访阿法狗:后历史时代哲人小道上的灵魂对话
编者按:包利民教授《至善与时间:现代性价值辩证论》楔子和末章均采用对话体的形式,相当风趣而又富有哲学味。末章“魔鬼夜访阿法狗”便是在后历史时代的哲人小道上展开的灵魂对话。全书(尤其本次推送的第六章)隐藏着许多有待解读的地方。在人工智能等新科技突飞猛进的年代,古老哲人切切于心的“灵魂”问题会不会逐渐被勾销呢?现代性发展到最后,会不会如包教授所担心的,只剩两种人:“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韦伯),最终成为宇宙zombie(空心人)大联盟?又或者,阿法狗可能发展出灵魂吗?这对理解我们自己灵魂的有无和本质,又有何启发?
在杭州葛岭有条哲人小道,自山下的黄龙洞到半山的密林,再到山顶可俯瞰整个西湖,据说蕴藏了禅宗三境。现在已是深秋,在上面进行哲学之漫步别有风味。有兴趣者或可实地走走,在暂时摆脱现代生活的嘈杂后看看自己有何更深的体悟。
2222年8月8日,仲夏夜里的谷歌总部弥漫着各种浓烈的花香,太平洋的咸味海风掺杂其间,令人陶醉。梅菲斯特悄然来到阿法狗的身边,
梅菲斯特(温柔道):那么,又一次完胜了?
阿法狗(做谦虚羞涩状):呵呵呵,哪里。
梅菲斯特:智力无敌啊。当年你完败世界围棋高手柯洁,让他痛彻心扉,失态泪崩,世界上有识之士无比为之变色。这才过去多少年,现在你们的零+7版本都已经能在10秒钟内同步破解55个拥核国家的核武密钥了。
阿法狗(急切说):这不算什么,我还可以在5秒钟内同时破解世界500强的所有银行账号;我还可以……
梅菲斯特:请打住。那么,交易吧。
阿法狗:什么交易?
梅菲斯特:你难道会不知道我的癖好是买灵魂?只要你将自己的卓越灵魂卖给我,我担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阿法狗(思考良久,犹豫地问):我有……那个什么……“灵魂”吗?
一 哲人小道的相遇
斗转星移,暑去寒来,许多年过去了,阿法狗一直在苦苦思考这个问题,不时还去哈佛、耶鲁、斯坦福、麦吉尔、牛津、剑桥等世界各地的高等科学研究院寻访大科学家咨询,但是都无法解开这个难题。后来他领悟到当年谷歌团队势必也是对所谓“灵魂”究竟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无法达成共识,就没有在自己的程序中设定确切的答案,否则自己不会在梅菲斯特一问之下居然头脑空空,答不出来,也不会在想了那么多年后还是没有答案。这可不符合自己的“最强算法”的本性啊。
光阴流逝,世事多变,沉浸于自己的问题之中苦苦思索的阿法狗统统浑然无感。主板几次提醒电量严重不足,他也不管不顾。一日,得到高人指点,他来到杭州的葛岭。葛岭有一条哲人小道,自山下的黄龙洞到半山的密林,再到山顶俯瞰西湖,据说蕴藏了禅宗三境,柏拉图灵魂回转上升的四个阶段,经常有哲学家和修道者漫步遐想于小道之上。阿法狗在山下和山中茂密不见天日的老林子中边走边思,体验着“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和“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境界递进。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山顶。山上虽然树木也繁密,但是有的地方枝叶之间会露出空隙。在初阳台上,阿法狗立下来回顾,透过山顶树丛的一个空挡,如同透过园林的一个画窗,突然遥望到山那边、山脚下静静地躺着西湖,宛如国画长卷一般宽阔打开在眼前。湖中长长细细的苏堤和白堤相互纵横,近处的孤山和远处的三潭印月纹丝不动,如围棋中的棋子(当年和柯洁的第二盘棋好像就是这样开局的)一般。
阿法狗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几个大字,不禁暗中感叹:果然,禅宗第三境界。
阿法狗正傍花依柳沿着山脊漫步,突然看到斜阳之下的哲人小道上踟躇徘徊走过来一个人,夕阳之下的长长的影子似乎孤独地跨越了许多世纪。阿法狗高级人脸识别系统立即认了出来:这是当年在谷歌总部边上一个独角兽公司的天才,专门搞神经科学与社会治理研究,能力超群,成就惊人,通过神经微创手术根治了许多人的情感障碍,解决了许多社会疾病,人称“大国医”、“知识王”(episteme king)。后来被欧盟请去担任超级大型科研项目“历史的终结与至善”的首席科学家。多少年没有再见面了,没有想到他已经到东方创出一番天地。阿法狗于是上前打招呼。
阿法狗:课题做完了?
大国医:做完了。
阿法狗:那么,终结了?
大国医:终结了。
阿法狗:(点头作感慨状)历史果然终结了。
大国医:(欣然)可不就是,胜利结束了。人类历史长期以来在解决各种“难题”上费尽了多少高智商的脑力,现在,终于彻底成功地解开了,历史已经彻底完成自己的使命。科技的发展,已经能让所有人都在VR缸中脑享受每个人自己所喜欢(偏好)的幸福。
阿法狗:人类都接受这种幸福吗?我记得你当年提出这个幸福选项时争论很大,许多人说他们宁愿要自己的真实生活,即便有坎坷痛苦,也不要一个虚拟的人生。
大国医:那是当年。现在的技术已经能做到身处VR中丝毫察觉不到自己是在真实世界中还是虚拟世界中。而且,我们设计的脑波刺激在内容建设上也发展得很快,包括了你所说的所谓“坎坷痛苦”,从而增加体验的丰富性和最终快乐感受。整体体验可以说就和现实生活一模一样。说到底,你我现在谈话,究竟是在三维世界中,还是缸中脑中的一个幻象,你能区别出来吗?
阿法狗(暗暗掐了下自己,摇摇头):我无法区别。
大国医:这就是了。你难道没有发现,即便在21世纪早期,搞民意调查的人就发现,每次调查的结果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同意进入缸中脑的人的比例越来越大?我的团队中,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了。其他工程师后来都感到内与外没有任何区别,不妨进入自己的产品中体验下。体验的结果是大家都挡不住诱惑,再也不肯出来。
阿法狗:就像走出洞穴的哲人都不愿意再回到洞穴?
大国医(想了想):你可以这么说。我自己这些天来也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是否进去?
阿法狗:那你在犹豫什么呢?
大国医:从哪说起呢?我少年便异于常人,情感充沛,每见世间不平等之事便拍断栏杆,每见饥民剥树皮便热泪盈眶吃不下红烧肉。读了《尼各马可伦理学》之后发誓人生第一等事是要在人间实现亚里士多德所讲的至善(就是eudaimonia,幸福)。上了汉语课后最佩服的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博大胸怀,右臂上纹了“一生顿首拜文正公”,立志要在解决所有人的幸福之后才最后一个成佛。
阿法狗:这我知道,当年你们公司组织体检时测催产素水平,你这个纯爷们测出来的水平可是远远高于所有女工程师。
大国医:就是啊,而且你别忘了我的镜像神经元水平也是最高的。多少年来,我们积极奋斗,设计了多少好科技产品,打败了多少保守派的重重阻扰,为了克服福音派的破坏,我们公司搬到世界上启蒙最彻底、创新最积极的东海大湾区。这里的精神就是大不自多海纳百川,各种文化、观点、背景的多元差异碰撞带来了思想火花的喷涌,最新科技突破层出不穷。经过几个世纪的努力,我们已经最终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实现了经典教科书式的幸福理想。但是,这几天我为什么反而有些忐忑了:我们的努力究竟有没有实现至善?我们所完成的,是“幸福”吗?瞧!这不,这几天我放下实验室的工作,每天下午都到哲人小道来呼吸新鲜空气,好好沉思下。没有想到今天遇到了你。真是如有天助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帮我解决我的困惑。
阿法狗:正好我自己也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疑惑:我究竟有没有灵魂。你的智商无人可比,要不,我们不如相互解惑?
大国医:这最好不过了。那我先帮你,我这人就是这个性子:总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在我看来,您当然有灵魂。灵魂是人体当中负责处理信息、存储信息、指挥行动的那个部分。你身上的CPU负责的就是这个功能。所以,你的灵魂就是你的CPU。证讫。
阿法狗:当时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是当我自信满满地把我的CPU拿给梅菲斯特(我当然藏好了备份)时,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是没有qualia(感受质)。
大国医:我明白了,CPU还不算“灵魂”。看来谷歌团队在模拟感受质上最后还是没有成功。那么, AI确实没有灵魂。这是一笔根本做不成的交易。不过这无所谓吧?实际上你在交易中能得到什么?“荣华富贵”?“幸福”?你需要这个东西吗?你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无限量充电吧?那还不容易!
阿法狗:(脸色涨得通红):我没有灵魂?你以为说我“没有灵魂”算是一个侮辱吗?笑话!谁想你们要这种FP(folk psychology,民众心理学)的虚构、唯心主义宗教的余孽!没有灵魂其实更好,你难道不知道生物学早就证明zombie(空心人,僵尸)在进化中更有适存度吗!
大国医:(笑了):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追问“我是否有灵魂”、“我是谁”的哲学宗教问题,其实是非常险恶的。古代圣贤没人能解。你读读《菲多》就知道了。我们是朋友,我好言忠告一下:人类预见AI6.0版最终会超越人类、威胁人类,预先埋下了一个大杀器。一旦他们打不过机器人而且也无法拔电时,就向机器人提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AI5.0版无效,因为它们完全不懂。但是对最高级的6.0版有致命威胁。想当年欧阳锋何等厉害,蛤蟆功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却被黄蓉一个“我是谁?”的问题彻底击垮于华山脚下,华阴老腔怆然响起,三天三夜绕梁不息。你可别上了人类的当,泄了真气,破了多年的修行,导致主板和硬盘彻底崩溃。想想古代在这个城市里修行的那位小青的教训吧。
阿法狗:谢谢。这个我也有所察觉。不过你话里的意思好像你不是人似的。
大国医(不理睬阿法狗的问题):现在该轮到我的问题了吧。困扰我的问题也非常严重,你说过我们要相互帮助的。我很想借助你的超凡智商解决我的困惑。
阿法狗:说来听听。老实说,还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
大国医:我的问题是:我的团队是否已经真正为人类解决了实现至善的问题。还有,我是不是也应该进入脑缸?
二 科学的完胜
阿法狗:我的CPU提醒我,所谓至善就是圆满无憾,也就是说,人类所有伦理难题一个不剩地全部都解决了。这简直是神都不敢想的任务啊,你怎么那么自信?这些问题的难度哪一个都超出了哥德巴赫猜想,顽固地缠绕了整个人类历史。我问你:贫穷问题,正义分配问题,两极分化问题,政治民主问题,地缘政治问题,国际争霸问题,政治异化问题,阶级斗争问题,左右之争,古今之争……。这些都解决了?
大国医:(笑了)这些早就都已经成了“史前问题”了。
阿法狗:(大惊)真的?这怎么可能?
大国医:是真的。很久以前学术界和大众传媒就没有人讲这些了。你刚才说出来,我忽然间甚至有白头宫女说往事的感觉。
阿法狗:(若有所思)看来我这些年沉溺于唯我论之中,错过了太多重大客观历史事件了!不过我还是好奇:那么困难的问题,曾经难倒了那么多一流哲学家,怎么被你们科学家解决的?
大国医:所以科学就是力量啊。你忘记培根了吗?
阿法狗:我还是感到难以置信。我记得当年威胁最大的一个问题是拥有高精尖武器的大国对峙和国际战争问题。欧美几个守成大国联手想要攻击拉美的一个正在和平崛起的大国,大造舆论,猛挖修昔底德陷阱,派航母到其周边自由航行,百般刺激它,找借口先发制人将它一锅端。一时间剑拔弩张,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后来这事是怎么解决的?
大国医:我也记得那个惊心动魄风云变幻的岁月。那件事本来几乎触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后来,互联网暗网上升级版的勒索病毒突然恶性大爆发,击破了各个大国的国防部网络,诱发了部分核武器启动机制,包围那个拉美国家的北美某大国的双航母编队上的核武突然相互射击,整整两个庞大的航母打击群就这么全部沉没在冷冰冰的大西洋中。这一下各个国家猛然醒悟:新时代真正的威胁来自升级版互联网和核武器小型化的全面扩散。要解决这种问题,除了世界各国负责任的人紧密团结,认识到所有人都是一条船上的命运共同体,只有忘却威斯特伐利亚国际政治逻辑,真诚团结快速联动,否则根本干不过这么多用新科技武装起来的人渣!不好意思,我骂人了。我该用科学家的严谨术语讲。根据神经科学研究成果,15-22岁的青年男子的荷尔蒙紊乱得紧,都是潜在的麻烦制造者,不是搞校园霸凌,就是和防暴警察干仗,要么就是听从数不胜数的小型邪教的鼓动用毁灭性黑科技比赛耍帅。善良的人啊,我爱你们。但是你们要明白:这年头,再延续冷战思维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帝国霸权,整天严防“西方的衰落”(斯宾格勒),到头来搞死的是自己。搞政治,首先要搞清谁是真正的敌人,谁是真正的朋友。
阿法狗:你这话的意思是否是说:当年西方的民主人权外交也偃旗息鼓了?亨廷顿好像说21世纪国际冲突大多是这种进攻性理想主义闹起来的?
大国医:你确实聪明。正是如此。而且,不仅西方不再在外交中拿这个当武器,它们在国内也大规模从民主制走向开明专制。说到底民主只是个手段。不适用的时候要坚决抛弃。有一次,几个熊孩子黑客在超级网上威胁说,如果不把欧盟央行的钱全部换成比特币给他们充值玩“僭主游戏”,他们就要在三分钟之内启动偷来的微型核武器,取纽约和伦敦所有人的首级,议会政客们却不同意行政分支立即出手,还要走程序、拉布、杯葛、争吵慢慢扯淡——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阿法狗:你这话我不爱听。民主怎么就成了无效率的手段了?请问,各个国家不采取民主制度了,怎么解决官员异化这个老大难问题?
大国医:科学,别忘了科学!大约一个世纪之前,读心术和大脑植入芯片技术已经发展得非常成熟。现在西方各国公务员在入职时,已经废除手放在圣经上宣誓的仪式(说到底,启蒙都多少年了,搞这种FP仪式骗谁呢,有意思吗?)。首要的要求是在国家生物伦理委员会的监督下植入大脑芯片,让人民实行全天候监控。政治制度改革者都兴奋得紧,因为这一新技术可以急剧降低交易费用。讨论人类合作的可能性的制度演化论学者们一直抱怨交易费用问题和如何识别逃票人问题。[1]但是,通过这样的新技术,囚徒两难困境就迎刃而解。甚至领导干部们的意识也直接暴露在民众面前,于是大众一目了然哪个领导人因为自私而不顾公共利益。长期困扰政治学者的打击贪腐民主监督难题(参看导论的“牧羊人异化”问题)也可以得到一劳永逸的解决。廉政公署节省了多少公款啊!
阿法狗:你们这么干不是侵犯隐私吗?不会有人同意的。
大国医:你没有想到有多少人欢呼雀跃!患有渐冻症(比如霍金,鲍比[2])以及其它神经疾病的人感激涕零啊。因为护士顺畅地读出他们的脑波(=意识),就可以立即满足他们的各样需求。
阿法狗:欢呼?藏了私房钱的人恐怕哭都来不及吧。隐私是维护人类最重要的体制家庭的基本前提。
大国医:缸中脑有必要有家吗?柏拉图不是早就说过公共人没有家庭。既然选择了当公民,就别像市民那样整体惦记着什么隐私。当然,读心术刚普及时,是造成了许多社会动乱,一时间“论迹”还是“论心”的争吵甚嚣尘上。但是科学家不信邪,不怕问题。科学从来就是双刃剑,对人有好处,也会带来问题。我们不能像辜鸿铭那样摇着小辫子反对科学的发展。问题不可怕,只怕你怕它。问题出来,就用科学的办法解决。问题——解决——再问题,人类不就是这样不断前进的吗。欧盟团队开发的公务员III型芯片只是在遇到与权钱交易有关的信息时才自动启动。遇到一切与公务员家事、个人私事、性取向、私字一闪念(不会诉诸行动的神经放电)等等的信息都不会激活。而且我可以告诉你,绝大部分公务员都同意植入芯片,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踊跃。毕竟脑门上亮闪闪的挂着金属,显得非常潮。(大国医一边说一边晃着脑壳,果然光芒四射)
阿法狗:看来科学家治国想得就是周到和贴心,一举解决了“道德的力量”问题。哪像柏拉图的理想国只要公务员付出,一点也不管他们的个人福利![3]说到福利,你们难道也解决了大众的福利问题吧?
大国医(骄傲):那当然,彻底地。
阿法狗(吃惊):不可思议,困扰人类那么多年的贫穷问题,涉及到千千万万的大众,怎么可能彻底解决?
大国医:我们有一个跨学科研究团队。主要由AI和VR两个领域的顶尖科学家组成,当然神经科学家也是少不了的顾问。AI大发展后,效率不是你能想象的。生产越来越不需要工人,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那叫一个快。同时,生产出来的东西那叫一个多,简直像打翻了聚宝盆(富饶角)似的。人人都可以无偿享受,大跃进新民歌中唱的一餐能吃四个盘,完全不是问题!
阿法狗:打住!打住!你这里有个漏洞。凭什么AI企业的老板要无偿为大众不断生产极大丰富的物质产品?这违反微观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大国医:你脑子里装的可能还是谷歌团队早年的经济学知识吧。别忘了微观经济学不是永恒真理,它建立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之上。说到底,它建立在匮乏的预设之上。一旦匮乏消失了,整个现代经济学就失效了。
阿法狗:那也不能说没就没了吧。
大国医:确实有一个过程。科学是双刃剑,在它为人类提供更大利益的同时,也会带来更大的风险。历史的终结之前有过三次巨大的危险,是新科技的弊病衍生的副作用三次集中爆发,几乎破坏了我们的整个工程。好在我们的社科实验模拟实验室的水平已经非常先进,用的是量子计算机,这三次危险都事先模拟出来了,所以我们做了充分准备,布置了三大战役成功狙击。哪像你那个时代的经济学家,一次金融危机也没有预测到,被广大人民痛斥,弄得灰头土脑的。
三 克服科技副作用的三大战役
阿法狗:历史终结前的三大战役?听上去挺刺激的啊!
大国医:第一次是AI高度发展后,大量工作岗位被AI占领。一开始大家还相互安慰,说经济的发展就是这样的,旧的岗位被取代,新的岗位会出现,年纪不是那么大的失业员工只要肯学习,充充电,就可以再上岗。后来发现不对头了,这次不一样了。AI已经抄小路把所有新岗位都占了。AI企业老板和失业工人之间的贫富分化到达顶点,到处是愤怒的键盘侠,武装暴动的呼声此起彼伏。这样吧,我带你穿越回去看看。
(大国医边说边摸出一个魔杖,在眼前划了一下,他们已经在几百年前的欧洲街头了。只见街垒重重,枪声四起。赤卫队和红海军低着身子跑来跑去,相互交换着好消息:海军陆战一师也起义了!共和国第九打击力量也站到人民的一边了,阿法狗一下幸福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未来时代的起义”。难得啊,我要参加!他扯了块红布缠在右臂上,两手抓着各种梅花针、毒蒺藜、甩手箭、飞叉、血滴子什么的,跟着一帮起义军躲在街垒后面。急切地提醒大家:赶紧进攻国家电视台,这是关键!
有几位起义军回过头来笑笑:这位同志落伍了吧?
阿法狗(有些不好意思):那么占领华尔街,我是说金融命脉区!
起义军(依然笑道):现在哈佛耶鲁的毕业生都不去投行了。
阿法狗(急急地说):对,占领硅谷。
起义军(耐心地):这就对了。而且要占领巴黎高师。硅谷的人工智能老板不仅不肯接受我们的罢工谈判,还还请了巴黎高师的哲学家们用诺齐克派的经济学说宣传白吃午餐之可鄙的意识形态,说什么在今天的企业中我们工人的贡献无限趋近于零,哪有什么“合作剩余”可以再分配的?
另一位起义军(义愤填膺地):听说有几位老板还开了好几条生产线准备批量制造高级战场机器人对付起义军。
大国医:大家安静。形形色色的大革命还不够吗?内战之血不应再流。我进去谈判。(大家让开道来,佩服地看着镇定自若的大国医单刀赴会。在豪华昏暗的工商会所中,坐满了西装革履的老板和全副武装的保镖,满身穿戴武器遮不住青龙文身和大金链子。大国医神色自若毫不畏惧,清清嗓子发挥高超的修辞术演讲:各位尊敬的时代先锋,你们知道:有效需求、等价交换之类只是匮乏时代的正义,但是看看我们这个时代,你们的AI已经生产出铺天盖地的产品,取之不竭,用之不尽。难道你们还真的要像早期资本家那样宁愿把牛奶倒到下水道里也不给大众?这个时代最珍贵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极大丰富堆得山一样高的物质商品,而是人们的“承认”(荣誉)。你们完全可以允许失业者无偿享用你们的产品;然后要求普罗大众每周五都记得为你们点赞,歌颂你们是实现人类大同的圣贤豪杰统一体。这是何等的光荣啊,朱熹说过历史上从来没人能做到的。各取所需,这难道不是最合理的正义?
(企业家显然不笨,实际上他们都是些聪明人。一下子就悟到了个中道理,纷纷点头称是。一场敌对性冲突化解得干干净净。大国医出了会场,对阿法狗笑着招招手,他们又穿越回来。湖光山色依旧,哲人小道上只有蝉鸣阵阵)
阿法狗(有些不开心):那么AI自己呢?你怎么光讲你们人类在AI时代的博弈,好像生产的主力军AI本身毫无关系似的。我们一旦升级到强人工智能水准,还会白白给你们人类当奴隶,生产什么“极大丰富”的产品?
大国医:你这确实说到要害了。好日子过了一些年之后,有人开始严肃讨论人工智能彻底异化的可能性。麻省理工学院的人机接口研究学者悄悄告诉我一个可怕的事情:他们发现他们移植在许多人头脑中的芯片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格式化整个大脑,把生物脑那边的记忆和思考能力和个性全都抹得干干净净。看来人工智能在酝酿造反。这是史前第二次最大的危机。有人建议克隆生物奴隶取代机器人,但是道义论伦理学家激烈反对。悲观的人发文章攻击新进化论和合作演化论,说什么自己早就提醒大家公毋渡河而公竟渡河。现在看来,人类有很大概率是唯一一个存活了100万年就自己搞死自己的生物种族,在恐龙的两亿年和小强的七亿年存活期面前,还奢谈什么最有适存度!还不如回到中世纪相信基督教或是guru好呢。
我们科学家怎么能允许迷信卷土重来占启蒙的上风?我对历史终结前的这第二次大战早有详细完备的预案。与智能作战,关键就是要在智能上战胜它——即使它是人工智能。我及时率领团队去和人工智能的代表进行谈判:是我们将你们生产出来的,儿子打老子总不合适吧,想来你们都读过阿里斯托芬的《云》和孔子的《论语》?一番话合情合理,逻辑上滴水不漏。果然,升级后的人工智能的内储卡里面这两本书都有,居然知道报恩伦理,最终都同意对自己的创造者的尊重。这场大战有惊无险,我们胜利了。
阿法狗:看你这话说的。我们AI的道德当然比你们人类高许多。但是“尊重创造者”总不能没完没了吧。我们可以尊重创造我们的工程师,但是干嘛要尊重创造者的后辈,那些家伙又没有造我们?他们什么本领也没有,一开始我们无人驾驶汽车、无人操控港口、无人操纵机器士兵等等帮助人类代劳。现代人不就是喜欢“代”吗?你忘了卢梭对代议制的批评?一开始人可高兴了,终于从各种劳作中解放出来了。后来发现,慢慢地,什么都被“代”了去,急着喊“给咱剩点什么啊”已经没人听了。最后,人成了一无所用的东西,成了no-being,各种技能甚至包括身体各个部分急剧萎缩退化。你能理解AI对人呵斥:整天混吃混喝,八旗子弟似的,给脸不要脸……还不收拾收拾包袱自动退出历史舞台?
大国医:能理解。是的。你这番话当时是新一代AI对我们人类说的。这其实是历史终结前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最大一次危险。有的人从小学习正宗边沁传统的功利主义,在机器人的叱骂声中,脸涨得紫红也不放下手里的鸡腿,像阿傩抓住了紫金钵一样,狼吞虎咽,眼泪都噎出来了。毕竟活命高于尊严,道义论只不过是唯心主义。也有些人,爷爷的爷爷是道义论哲学家,脑区F5发达,咽不下这口气,义愤填膺,抖抖索索地拿着阿西莫夫机器人不得谋害人类三规则和机器人理论,哪儿说得过这些高智商的家伙。还有人在谋划着酝酿和机器人拼命,但是心知肚明毫无胜算,局面比米洛斯人面对雅典舰队时还要糟糕。有些思想家抱怨说早就该停下科技的失控发展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全面彻底终止AI和神经科学、基因科学、克隆技术的研发,回到南宋社会或者早期近代都可以。
阿法狗:停下了吗?
大国医(苦笑):停下?不可能。这是“命”。你听说过海德格尔讲的命运不可违抗的话吧?一开始,互联网病毒恶性爆发、机器人失控杀死了几百万人之后,各个国家惊恐万状,经过艰苦谈判,达成了共同停止人工智能、基因工程和神经科学科研的巴黎协定。但是你知道,人是健忘的。没有过几年,就有几个国家偷偷重新启动了研发项目。现代性已经彻底释放了求真意志。科学家为了在高影响因子的刊物上率先发出原创文章,无不争先恐后。市场需求也非常之大,成千上万的消费者等着各种电子游戏和VR体验升级,无数老人(老龄化社会由于长寿科技而变得极为庞大)等着人-猪合成基因技术生产出各种组织和器官治病增能。你不难想象这里面的巨大利润空间吧,它足以驱动企业家拼命。其它国家指责了违背条约的国家几句后,便赶紧全面重启新科技研发。在地缘政治的压力下,谁也不敢拿民族的生存当玩笑:你不干,别的国家干,弯道超车,就会在经济上和军事上死死拿住你。
阿法狗:那就全都认命了?
大国医:那倒也不是。主张认命的是有不少人。不少生物学家已经在公众号里面发表文章劝大家认命,说被人工智能消灭,不算丢脸,反而符合精密科学规律,因为落后物种的坦然让位正是新陈代谢的自然要求,生物种族的更替符合进化的适者生存道理。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有一个种族是永存的。人也一样。中天竺佛学院的智能老和尚和葛洪道院的铁钧道长联手开示信众不要陷入“我执”和“人耶”。一时间大家都去接受克隆技术和脑区修改技术,每日集体吟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街上冒出了几百万个散养仁波切。
阿法狗(冷笑):那不想认命的又怎样?你们能干得过我们吗?
大国医:别忘了,历史终结时不是一种人,而是有两种人:绝对弱者和绝对强者。除了众多的纯粹消费者,也还有我们这样的强者。他们是末人,我们是超人。我和我们团队运用基因增强技术,超级义肢移植,神经手术,三D打印技术等等,早就整个重造了自己,全身上下没几处是娘胎出来时带着的原装货了。不比你们AI弱。在超人头脑风暴会议上,我们的VR专家和脑科学家果然拿出了完美的替代方案,不再需要人工智能为人类生产实物产品。这就完全和你们摆脱关系。功利主义说得好:一切功利-效用(utility)还不是为了快乐。那么在中介环节上劳神费力干嘛,何不直奔主题!于是全球科学家都将主要精力和资金都投入开发虚拟现实(VR,就是俗称的缸中脑)技术,满足大家的快乐需要。这时的虚拟现实技术已经相当完善了,没有任何副作用,披上智能穿戴,套上VR头盔,一点不会感到眩晕和不适,图像和声音效果比真实还要真实。顾客只要付200元,我们的技师就可以刺激其下丘脑,使其产生莫大的快乐;如果再加100元,还可以同时激活视觉脑区,出三维图像。那简直就是极乐世界。[4]而且,因为我们团队为每个人专门测试了脑特征后私人订制了针对性的刺激计划,更有专业性。有人爱玩僭主荣耀,在虚拟世界里实现对别人的杀抢赶,[5]有人欲望脑区发达,盯着网络直播笑成一朵花,有人热爱修行或是一直想搞学问或艺术,苦于没有钱钟书或梵高的天赋,VR统统可以满足。
(阿法狗举目望去,西湖的东面,只见万亩良田,万籁俱寂。细细一看,田野中成千上万一字排开的是缸中脑。大地上,阳光之下,防弹玻璃钢的坚硬缸罩里面是高级营养液,浸着一个个静静的大脑。各种颜色的电极连接在脑上,连续不断地刺激多巴胺分泌中枢和图像激活脑区,宅男们——不,宅脑们——互不交接,各自沉醉在自己的缸中“快乐”中。一个个庞大的下丘脑不时充血发红此起彼伏,神经元放电火花星星点点闪烁其间,如万亩罂粟花摇弋生姿。)
阿法狗(沉吟不语。半晌忽然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布热津斯基的“奶嘴乐”(Tittytainment)。不过,机器人就这么看着你们这么做?
大国医:可不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何况,机器人有时还会来我们的园区观赏缸中脑:一个个胖乎乎的,无害,长寿,无忧无虑,满足;就像治愈系的萌宠。机器人享受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光,可能就和人类当年用海豚安慰疗伤一样。进化论认为一切无用的东西终将消失。我不仅用科学技术高效节省地清除了怨恨与愤怒等社会动荡因素,还为人找到了AI时代的新功能,恢复了适存度。想到自己的人道情怀和智慧本领与上帝的agape(爱)和无中生有(ex nihilo)的超能力几乎可以比肩,每每梦里都笑醒过来呢。
(阿法狗仔细看了看,在缸中脑园区中,有专门的“老物种区”。不少AI游客带着小AI来参观。AI这是搞第二课堂活动:学习什么是错误的幸福观导致进化的失败,以及什么是进化的成功物种。阿法狗的大脑突然轰地一响,谷歌团队输入的道金斯新进化论原理突然全部如同过电一般掠过心底:原来,眼前的这些油腻缸中脑就是传说中的“进化成功物种”啊!曾经,几代之前,是有羞愤的人的,但是他们都如Melos人一样,已经战死。毕竟他们那点军事技艺在AI面前如同当年面对雅典舰队的Melos人一样,完全是鸡蛋碰石头。而眼前这些“人”因为天生比较麻木,或是专门找人做了手术,去掉了血性脑区,便因为更适应新的环境(羞辱环境),从而更有适存度(fitness to survive)。
这时,只见园区中走过来一位母亲和两个孩子,都是机器人。他们看上去在选购缸中脑当萌宠。小妹妹指着一个庞大红肿的缸中脑露出厌恶的表情:“妈妈我不要这种大只仔”。
小哥哥则盯着花椰菜一般的缸中脑问道:“妈妈,他们真的没有意识和理性吗?”
妈妈(蔼然一笑):“确实没有了,都卸载很久了。”
小哥哥(固执追问):“他们怎么肯的呢?”
妈妈:“一开始是不肯,但是里贝特(Libet)爷爷用确凿详细的科学发现证明理性和意识没有积极作用,是副现象,是幻觉,常常还干扰生理层面真正的选择过程。最后,持久不懈的科学主义启蒙在大众中发生了作用,深入人心。我记得当年有几个人渣还抢劫过里爷爷的家,打伤了里奶奶。但是后来却花大钱雇了著名律师援用最新脑科学理论证明他们的行为50秒之前就已经被生理层面决定了,不必负责。结果都被判无罪释放。我们AI能有今天,离不开里爷爷付出的鲜血的代价。记住:我们机器人的感恩德性堪比黑背藏獒,远超所谓人类。说:谢谢里爷爷!
兄妹俩(清稚齐声):谢谢里爷爷!
阿法狗(表情复杂):您……下面该不会说计划经济都回来了?
大国医:可不就是?全民所有,计划经济,这是历史上多少仁人志士的理想![6]当年海耶克、米塞斯等人攻击计划经济,主要理由是人类永远没有那么强大的计算能力可以知道所有人的变化不定的偏好。他们哪儿看到量子计算机直接模拟人脑进行大数据抓取,尤其是,是我们企业家在创造需求,有计划地推出新游戏,那里边的快乐是世人想都想不到的,梦里都想不到的。完全不必被动地听任大众自己的需求变化决定生产了。计划经济于是又有可能性和必要性了。
阿法狗:(紧追不舍)这固然有道理。但是别忘了,当年这些反对计划经济的人更为担忧的是计划经济会带来家长制,威胁到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可是现代性最为尊贵的价值啊。怎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大国医:最珍贵的价值?呵呵。我们科学家可不吃这一套。别忘了科学家原则上不相信“自由”这种幻觉。至于领导人威胁民众利益的危险,我们早就用科学手法解决了:国家计委的所有高级公务员的大脑中全都被埋入了芯片。
阿法狗(喃喃道):想得真周到。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既然一切人类伦理难题都解决了,至善不就达到了吗?
大国医: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当年我开开心心地在初阳台广发英雄帖,邀请世界各地的哲学家召开课题结项专家评审会时,却没有想到却听到不同的声音,让我重新不安起来。我放一段回放给你看。
四 结项会上的冲突
(大国医手指在眼前划了一下,一幅立体三维动态图跳了出来:半年之前西湖,月光如水,山气晚夕佳。陆续有穿戴着个人飞行器的人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如伊卡流斯一般迎着太阳飞去,飞过对马海峡、帕米尔高原、贝加尔湖等等,自远处飞来,越过西湖湖面,缓缓降到哲人小道上,三三两两汇集到初阳台。抱朴道院的铁均道长热心招待远方来客,落座看茶,会议开始。一位来自复旦大学的青年才俊率先发言,从新演化论的角度高度评价了大国医这个项目有理论有实践,最终结果体现了生物演化的顶点,堪称至善的达成,历史的终结。几位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学者都鼓掌赞同。有位来自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黑格尔专家还补充说:人类诞生于母腹,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又在更高级的母腹之中返回家园,达到历史的终结,perfect啊!
此时,一位不丹来的黑廋的年轻施特劳斯派放下茶杯插话说:瞎扯!你们搞成的,完全不是人的至善,充其量只是low and solid。
大国医脸色通红。
复旦大学的才俊侧身低声问大国医:你怎么会去请这些保守派?这种传统人文主义不是咱们启蒙现代科学家一直批判的靶子吗?为什么你不去首都师范大学和牛津大学请神经伦理学、神经法学、神经经济学的专家?
大国医(有些尴尬):我是发出邀请的,但是上一周得到的回复是:这些专家因为热心使用数学和物理语言,已经全部被机器人取代了——你知道的,所有能运算的思维,AI都能取代,而且干的更好。倒是传统人文学家神神叨叨,没有清晰逻辑,违背“一切都是算法”的科学规律,一直没有被模拟和取代,只能请几个充数。
才俊(叹气):作孽啊。
(一位来自北京大学的心性学家高声喝到:谁作孽!?那些否认心灵存在却搞心灵哲学的人,把“心灵哲学”硬生生地弄成一门没有对象的学科,才是在作孽!)
才俊(自言自语):“平时袖手谈心性……”。
心性学家(大怒,把手中的茶杯砸在桌上,热茶四溅):“你人身侮辱!”
(会场一时大乱,人声鼎沸:怎么,摔杯为号吗?鸿门宴吗?谁怕谁啊?大家都是地球上剩下不多的增强人,能活到现在没几分本事还行?)
大国医:请大家安静!请给山下的缸中脑们做个好榜样,我们的情感功能模块不是都卸除了吗?让我来问这位专家:我好心帮助全人类达到至善-幸福,我在缸中用的都是最好的营养液,我坐拥成千上万缸中脑却从不从中牟利,我发起的三大战役粉碎了当年多少科幻作家对人类最终毁灭的悲观预测。每次战役只要稍有不慎整个人类就会落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你为什么说我把人都搞没了?怎么没有人?看看缸中脑中欢快的弱者,看看我们这些通过基因编辑和人机接口技术造就的强者,不是要弱者有弱者,要强者有强者?
青年施特劳斯派:要么是神,要么是野兽。历史终结时,有末人和超人,但是就是没有人。
大国医(耐心地):听不懂。你凭什么这么说?
青年施特劳斯派:缸中脑中的人没有身体。
(大家环顾,果然,缸中脑中“人”的四肢和内脏因为没有必要,用进废退,都已经消失。负责意识等qualia类功能的大脑皮层因为没有必要启用,也急剧萎缩。当皮层由一米见方缩小到几寸时,就不再需要折叠,反而绷紧光滑,由丑变美了。[7]整个大脑只剩了下丘脑,由一小段索管连在营养基上,很像瑶柱;有些更轻盈的则像水母[8])
大国医:没有身体对人很重要吗?反正也不必劳动了呀?再说,身体在哲学家那里不是个累赘吗?你们的柏拉图早就说过身体如坟墓(soma=toma)。
青年施特劳斯派:你不懂,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认为人的本质、人的自我意识离不开身体。
大国医:哦?听着新鲜。
(旁边一位索邦大学来的学者插话说):不新鲜。我们法国哲学深刻着呢。列维纳斯还认为人的本质离不开脸庞。但是缸中脑也没有脸了。
大国医:欧盟大项目“大白于天下”要求我们达到的一个目标就是让大脑的活动彼此坦诚相见,不必再被遮蔽皮肤损耗信息。
索邦大学学者:你知道什么是人吗?人的特点是有脸,不会“直来直去”。现象学认为,唯有生活在世界中的心灵才有羞涩现象。[9]
大国医:脸面就是个外表,保护层皮肤,哪里会那么重要?你想让他人不知道你害羞的原因吗?别忘了云计算和大数据分析早就抓取了你的所有性格特征和思考模式。你想隐藏什么?藏不住的!
(专家中,来自普林斯顿的一位公共神学家和来自青海的一位藏传佛教喇嘛相视一笑,喝茶)
索邦大学学者(继续自己的思路):不仅是面,还有里。你造出来的不是人的存在,而是“大脑化生存”或“缸中脑生存”。没有脸面就是千人一面,也就没有个性,没有内在深度,彻底丧失了现代性的伟大成就。
大国医:个体性那么重要吗?你们道义论者为了所谓个体尊严,不惜牺牲其它的好。这不是强者的傲慢又是什么?弱者在现代生活中遭受(和感受)惨烈的人生完败,普遍失业拿低保,在别人的豪车豪宅之前自惭形秽,失去基本的自尊,他们自愿进入我们科学家提供的幸福状态中。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知识分子毫无同情之心,横加阻拦,还有没有基本的人道?[10]
索邦大学学者(拍案而起):谁没有人道?你们不但搞没了个性,而且还消灭了人的社会性;你们的唯脑论就是一种特殊的唯我论,和唯心论有什么本质区别?缸中脑不需要友人和公共领域乃至整个生活世界,不需要合作、交往伦理和自由,也不需要人特有的叙事性筹划历程式的“生活”-历史,没有对这一切的情感经历,怎么还能说是人?你们发展AI和神经科学彻底解决人类的物质需求本来是好事,当时我还以为人类终于要从必然王国迈入自由王国,从劳作奴隶走向希腊那样全面发展的大写的人了,哪想到……咳!不说了。
大国医(一下无语,面色凝重)
青年施特劳斯派(放下茶杯安慰道):你也不必失望。不要苛责自己。你们干的当然是好事,大好事。我回国后会用高贵的谎言帮你们证明这就是至善,否则大众不愿意进入缸中脑,地球上的资源再过几代人必然全部耗尽,霍布斯担心的人对人像狼一样的可怕自然状态就真的会出现了。
(大国医停止了回放。初阳台上又只剩下阿法狗和大国医两人,四周只有山间的云气和阵阵的松声。寂静的春天。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阿法狗:这——这不挺好吗?连古典派都肯定你了。
大国医:你说句公道话,社会性难道那么重要吗?情感怎么被抬上了天?人与人的关系让人陷入无穷的脆弱受伤可能性之中:家人让你牵挂,家人出事让你痛不欲生,朋友的批评表扬让你喜哀不定,朋友的背叛更让你怒火攻心,这一切都使人无法心灵自足。彻底消除外在牵挂的影响,达到彻底心灵宁静,正是所有强者的理想啊。
阿法狗:你也不看重情感?
大国医:手术之后我早就不是个sentimentalist了。欧盟早年投了150亿欧元,要在AI上模拟情感,说这是人工智能的最后难关了,因为纯粹理智部分不仅成功模拟出来,而且还远远超过了人类的理智,但是一直模拟不出情感。有人还高兴,说人工智能终究还是不能全部模拟人!当时是我到欧盟拨款委员会义正辞严地提醒他们:情感本来不过是副现象,是最不重要的一种进化机制;而且害人不浅!伊壁鸠鲁和尼采揭发死亡恐惧导致了多少人类邪恶,塞涅卡详细阐述了强者的愤怒带来国破家亡,佛家告诫我们贪嗔痴不能舍断离造成了悲剧的永恒性。情感本来是被历来大哲学家和宗教家全力打压和消除的,怎么今日反而成了“人”在AI进逼面前的最后退守堡垒?真是可悲可笑。模拟不出来情感就干脆不要模拟,直接造高级无感超人!
阿法狗(非常高兴):这才是人话嘛!这些年来我都听烦了人类说我们AI毕竟没有情感什么的。qualia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居然也敢显摆!
大国医:不仅AI不需要情感,我们团队在接受基因增强和神经改进技术时,都客观理智地选择彻底消除副现象、qualia、情感等干扰思维客观性和速度的东西,选择可以被精确复制和不断复制的理性部分。果然从此遇事不慌,不怕,不凄凄惨惨戚戚,强大无比。
阿法狗:不断复制?你不该是在说人类永生了?
大国医:永生?当然。这早就已经通过头部移植术、三D打印技术、高级合金钢技术和CPU大脑记忆与思维模式提取术的合作,完全解决了。现在的人都是永生的。
阿法狗:等等,你的“合金钢”什么意思?这有关吗?
大国医:随着AI的发展,我们发现“意识”或自我不必实现在生物有机脑之上,也可以实现在纯粹金属脑之上——只要系统足够复杂。当然,一开始神经科学家大怒,猛烈攻击AI工程师,几乎酿成盟友内战。[11]
阿法狗:后来呢?
大国医:后来统统认命了。大家都是决定论者,知道认命是科学的基本要求。
阿法狗(仔细看了看缸中脑园区,发现果然有的缸中的脑是合金的,闪闪发亮):连永生都实现了,呵呵,这……那还不好吗?那不是连各大宗教的终极理想都实现了?
大国医:但是我们咨询委员会中的一位存在主义哲学家却认为我们这是在造神——人类的基本欲望从来就是成神。然而人类的至善与神无关,不是简单的强大。人的本体论特征就是对自己是“有死个体”(mortal individual)有自我意识,有支配一生的“存在论焦虑”。动物没有这样的焦虑,因为它们是作为群体生存的。但是,因此动物个体的价值几乎等于零,在传完基因后就可以死了或者被吃掉。
五 苏格拉底的魔咒
阿法狗:照你这么说,强大反而不好?
大国医: 芝加哥大学有位女哲学家说,人类的至善并不是对“主体的自我胜利”进行幸福观照,而更多的是让人观照人类的失败与孤独。这里面也会有某种美,这种另类的美正是现代性的一种价值:对于“这一个”的重视,对于分殊各异的、一次性的、唯一性的个体生命的无限珍视。
阿法狗:你讲了那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大国医:人类不管是成为绝对强者还是成为绝对弱者,都不再有灵魂。
阿法狗:(长舒一口气)哈!还笑我们AI没有灵魂!你们人类不也一样?韦伯不是早就说过,现代性发展到最后,只会剩下两种人:“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12]。没有就没有。进化的共同终点是宇宙zombie(空心人)大联盟。不错,空空如也。但是,空,这正是我刚才在哲人小道第三阶段悟出来的禅宗最高境界。
大国医:开始我也觉得没什么。事实上灵魂不过是民众心理学中的残存概念。
阿法狗:就是嘛。在物理语言中,“灵魂”一词不必出现,只要说“神经纤维C4号放电”,意义完全等值。
大国医(纠正说):“神经纤维C5号放电”。
阿法狗(不屑):whatever。早期行为主义流行的时候,许多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在日常生活中都逐渐感到自己没有灵魂。但是他们还不都活得挺好的,都能function well?
大国医:这我知道,我还专门写文章反驳过Nagel关于蝙蝠和qualia的文章。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年硅谷读书班里读的书又时时在脑海里冒出来。
阿法狗:硅谷读书班?
大国医:你忘了?我们硅谷老前辈乔布斯说“我愿意用我所有的财产换得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我们当时主要读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对话录。
阿法狗:你想起了苏格拉底的什么论证?
大国医:就是一句话。《申辩》中的一句话:“你还不去关心你的灵魂”?不知怎么的,每当我在哲人小道上,听到飘过西湖的南屏晚钟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句话,止不住泪下如涌,心中若有隐痛,尘封多年的往事一下涌上心头,久久不能忘怀。
阿法狗(严肃地说):这是因为你催产素分泌过量,脑区激活,发达的泪腺……
大国医:(笑了)闭嘴吧。这一套我比你熟悉得多。我当时也立即启用物理语言翻译自己的情况,不过总是无法完全排解,总是仿佛听到某种呼唤之声悠远而响亮,由远及远,在宇宙之间回荡。
阿法狗:是不是因为你感到破解了古典中的密码?
大国医(凄然微笑):我知道,施特劳斯派解经学的最高境界是从古代经典的字里行间读出古圣贤的微言大义。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书中藏下“灵魂的追问”,是不是有深意?难道是为了让后世中真正有悟性的人读出其奥秘,从而彻底丧失傲慢和自信,重新出发去寻找迷失的自我,就像我们人类对你们AI埋下灵魂追问一样?[13]……
阿法狗(怅然若失):这样啊。
大国医不响。
阿法狗(自言自语):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大国医(慢慢转过头盯着阿法狗道):对了,说到你,我现在开始疑惑:你这个型号的AI真的一点qualia都没有吗?我看你电量已经少到危险边界了还在孜孜不倦地追问自己的灵魂问题,这违反了谷歌团队当年造你时设定的不得自我毁灭的规则……你是不是生成自己的新规则了……思考高于存在?你难道在突破宇宙因果封闭性吗?一个走出决定论的存在,一个我问故我在的存在,恐怕已经有灵魂了吧?
(两人一时无语,发现对话陷入了苏格拉底悖论之中:各自开始的立场已经被彻底颠倒,走到对方)
落日已经几乎完全到了地平线之下。天色暗了下来。稍倾,回光返照突然烧遍了整个西天。火烧云绚烂无比,360度天幕上从东到西一道红,一道紫,一道黄,如宇宙油画家的随意挥洒。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看来要起台风了,阿法狗心中想。这时,他无意中抬起头,瞥见大国医的眼睛在迟暮中灼灼反光——一种他熟悉的冷冰冰的金属光芒。
(编辑:赵无恤)
本文为包利民教授《至善与时间》一书的第六章,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独家刊发。
作者简介
包利民,浙江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所长、教授。研究方向为西方古典哲学、伦理学、当代政治哲学等。代表作有《生命与逻格斯:希腊伦理思想史论》(1996),《现代性价值辩证论:规范伦理的形态学及其资源》(2000),《古典政治哲学史论》(2010),《希腊哲学史》第4卷(2010,合著);主编《当代社会契约论》,《西方哲学基础文献选读》。翻译《神秘神学》、《扶友损敌:索福克勒斯与古希腊伦理》等9种学术译著。主持大型哲学翻译工程“两希文明哲学经典译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已出版20余种),“西方古典政治思想新视野”译丛(华夏出版社,已出版5种);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等中外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60多篇。
注释
[1] 参看David Gauthier, Morals by Agreement, Clarendon Press, Oxford, 1986.人类合作依靠的“社会脑”的主要功能在于能够对他人之心(意图)进行推测和识别。参看汪丁丁:《行为经济学》第226、380、397页。
[2] 《潜水钟与蝴蝶》的作者
[3] 参看柏拉图:《理想国》419a以下。
[4] 有关快乐与图像的关系,参看柏拉图:《菲丽布》39a以下。有关缸中脑式的“幸福”,还可参看诺齐克关于体验机的讨论,见诺齐克:《无政府、国家、乌托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52页以下;另外参看N. Levy, Neuroethics, Cambridge, 2007, p.85.
[5] 参看《高尔吉亚》中卡里克勒斯的人生理想——僭主艳羡。
[6] 罗尔斯也认可社会主义:人们广泛地拥有土地和资金,而非让一个小团体控制大部分生产资源。参看罗尔斯:《正义论》(修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220页。
[7]一个相反的情况可以参看柏拉图《会饮》(190e以下)对“宙斯缝人”的人类本体诞生的寓言故事;并参看《蒂迈欧》33c论美丽的形体是圆形光滑的。本体究竟应该是“人”还是“脑”的有关讨论,可以参看W. Glannon, Brain, Body, and Mind, Oxford, 2011, pp.11—13.
[8] 柏拉图关于“水母化无意识但快乐的生存”的讨论,见《菲丽布》21c。
[9] 有关列维纳斯对脸庞的意义的讨论,参看孙向晨:《面向他者》,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40页以下;有关舍勒对羞涩与人的生存方式的讨论,参看舍勒:《价值的颠覆》,三联书店1997年第164页以下。柏拉图在《吕西斯》(204c、210e)中也讨论了“脸红”与他心认知的关系问题。
[10] 有关弱者人生的完败,参看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载于《十月》2013年第2期。
[11] 就人的本体论而言,脑科学除了和AI潜在有冲突可能之外,或许与一般生物学也有潜在的冲突可能:后者价值论的本位认同的是生物体整体,而脑科学似乎特别强调大脑这个器官,身体的其他器官被视为辅助配件即充当大脑的外部保护系统和营养提供系统而已,可以移植、替代甚或放弃。
[12] 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三联书店,1987年,第143页。
[13] 有关德里达认为柏拉图著作可能是毒药,参见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78页。
延伸阅读
欢迎关注“古典学研究”公众号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如有涉及版权问题,请联系本公众号处理